续 缘

2025-04-14 黔东南日报 吴展月 吕铀

  2023年初秋,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来到凯里附近的清水江边垂钓。秋阳轻轻地洒在清澈柔软的江面上,青山绿水掩映中的鼓楼花桥吊脚楼,晕染着琥珀色的暖光。一只只弯弯的钓竿,好像在给粼粼的波光书写一行行情诗。我踩着光滑洁净的鹅卵石,走到齐膝深的水中,心随波涌,眼随漂走,鱼随竿起,一条条活蹦乱跳的溪哥、石斑被摘进鱼篓。不知不觉间,三个多小时过去了,夕阳已半衔远山,鼓楼模糊成一个窈窕的倩影,我准备收竿回家了。

  清水江是一条交融着苗侗文化的河流,是我人生航程的起点。流年似水,离开江边的锦屏城到上游的凯里工作已二十六七年了,江水一年一年的冲刷,记忆渐渐斑驳锈蚀。人真的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吗?能否逆着时光行走,回到出发的地方,追溯年少的亲情友情爱情?

  即将收竿上岸时,来到一个全神贯注一动不动的老者身边。夕阳的金晖投射在竹篾斗笠上、古铜色的手上、刻着岁月沧桑的竹子钓竿上,活像一幅古典的油画。

  我生怕打破这宁静的画面,倾着身子轻声问道:“老师傅,得好多了?”

  他慢慢地摘下斗笠,脸上的皱纹如涟漪般绽开:“害羞很啊,才得几条哩!”

  听他说话的口气,我瞬间有了亲切感:“听口音你是锦屏老乡吧,贵姓呢?”

  “茅坪镇新建村的,免贵姓伍。”

  我心里立即掠过一丝惊喜。因为刚退休,除了以前弄点溪流钓,其他钓法比较陌生,想拜些老师学习。此前听说,有个新建村的小伍在黔东南州医院工作,是钓鱼高手,只可惜没机会结识,而我的一个高中同学也是新建人,所以对此一直念念不忘。

  看来这老伍和小伍至少是族亲关系了,真是大喜过望!我迫不及待地问:“你应该认识在州医院上班的小伍吧?”

  他用手指着下游七八米远,头戴暗红色花布帽的人说:“那个后生崽就是。”

  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好奇地问:“听说他是钓鱼高手?”

  老伍略一思忖,不紧不慢地说:“高手不高手,关键看鱼配合不配合。”

  “有道理有道理。”我情不自禁地伸出大拇指。

  叨咕了几句,我就急切地往下走,来到花布帽旁边,直截了当地问:“请问你是小伍吧?”

  他侧过身扫了我一眼,稍显惊讶地说:“你啷个晓得?”

  “上边那个老伍讲的。”

  “那是我细公。”原来老伍是他叔公。

  望着眼前这位一米七出头,眉宇间透着英武之气,似曾相识的小同乡,尘封多年的记忆如江水般漫上心头。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就读的高中刚刚创立,条件十分艰苦,我们十五、六个农村学生,挤在一间低矮的大通铺木房里,头足相抵,朝夕相处,我和伍洪惺惺相惜,交往甚密,还多次下河钓鱼改善生活。高中毕业后,我考取工作,他回乡务农,天各一方,聚少离多。1993年清明前夕,我俩相约去清水江钓鱼,结果他未能赴约,后来得知他身体出了点毛病。谁能料到,这次失约竟成永诀,他丢下年迈的双亲、三岁的幼子早早离去,我为此常常扼腕痛惜,我们这份珍贵的同学之缘也就此断开了。

  然而,三十年光阴流转,他的身影始终蛰伏在我记忆的褶皱里。

  我向小伍问道:“我有个同学伍洪,你认不认得?”

  他轻轻地放下鱼竿,扭头看了我一眼,语调平静地说:“是我老者。”

  什么是缘分?什么是缘起缘灭、缘灭缘起?此时此刻,在同一条河流里,竟然与他的儿子相遇了,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自从认识后,他就成为了我这个老学生名副其实的师傅。“蓬头稚子学垂纶”,小伍从四岁开始钓鱼,迄今从未间断,因此也养成了强健的体魄,豁达通透的性格。上班间隙,一有空就开车带着我游钓在河里湖里,风里雨里,告诉我哪里有鱼无鱼,手把手教我调漂开饵,给我打开了一扇扇未知的大门,那样一种由缘分连接起来的快乐垂钓,使我这只退休生活的小船驶入了幸福的航道。

  垂钓之余,我成了他家的常客,我说“伍家餐厅变成了吴家食堂”。“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蹿蹿”,无酸不欢,他家也不例外。冰箱长年装着河鱼,经他精心烹调的酸汤鱼一端上桌,整个屋子便酸酸甜甜的,让人牙根发软,口水直冒。牛瘪火锅,也是他家偏爱的味道。如时光轮回般经三个胃焠炼出来的黄金胃液,加上鲜嫩的牛肉牛杂,闻着臭吃着香,常常吃撑了也放不下碗筷。

  上有老下有小,条件并不宽裕,他却把身处各个行业忙得不可开交的年轻朋友,闲得无聊四处溜达有劲无处使的退休老者,牢牢地系在一起。作为医专毕业的学生,到州医院实习时,因为学业优良,淳朴厚道,手脚勤快,被主任们看中破格录用。老主任老医师退了一拨又一拨,他经常相邀一聚,“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有一段时间,我与老伴在省城当“孙管干部”,他三天两头问我何时回凯里,在钓鱼的黄金季节,天天发渔获的微信,搞得我心神不宁。一回到凯里,就带我外出垂钓,呼朋唤友到家到饭店陪我,还精心安排款待我的家人,待人之诚,用心之深,执情之重,让我倍感温馨。

  人生是一场修行,也是一场没有返程的旅行。年纪轻轻的小伍,竟然早早就参透了。苏东坡曾经慨叹:“常恨此生非己有,何时忘却营营”。我可能比这位大文豪幸运的是,不需要一直在仕途上行走,而是在抵达了退休这个驿站后,一下子就把包袱、执念放下了,顿觉四面清风徐徐,从心底升腾起一念放下、万般自在的从容与旷达,无所羁绊地去欣赏后半段的风景。特别是跟着小伍这样的一帮“忘年交”无所芥蒂“厮混”的几年间,常常有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奔放,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生活的痛快淋漓。

  时间来到2025年春分时节,老伍、小伍和我又邀约来到相识的地方。江畔草长莺飞,紫燕呢喃,桃花李花油菜花竞相吐艳,一天下来,虽然渔获不多,但心境却似这盎然春意,明媚芬芳。

  清明即将来临,望着巍峨的群山,听着如歌的涛声,我不由得悲欣交集:人生只有情难死,情重何愁行路难。伍洪老同学,你有一个情重如山、心净如水的儿子,我和你家又续上了这份前世今生的情缘,与你家人相顾相携相惜,你可以安心的长眠九泉了。

  这时,临江的吊脚楼忽然芦笙悠扬,几只白鹭从我们身边“扑簌簌”地掠水飞过,抖落几片如清明纸钱般洁白的羽毛,然后翩翩地没入了江流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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