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空桶听雨眠
老家的清晨,总裹着木屑香。
老木匠龙伯的斧头还卡在枫树墩上,露水顺着斧柄滑落,洇湿了地上那截原木。龙伯是乡里的大木匠,只要是块木头,在他手里都能出作品。这块木头是前日从后山扛回来的,树皮上留着野猪蹭痒的泥印,年轮里渗着松脂的琥珀色。他蹲下身,手掌摩挲木面,枯枝般的手指能摸出山风的走向——东南坡长的树纹密,西北坡生的结疤硬,这是三十年斧凿教他的道理。
木水桶的雏形在晨光里渐显。刨子推过,木屑如雪片纷飞,空气里浮着冷杉的苦香。寨子里的后生笑他:“龙伯,塑料桶轻巧又便宜!”老人不答,只将墨斗线绷得笔直,在木料上弹出一道深痕。那道痕从清朝光绪年间的老宅梁柱上蜿蜒而来,穿过他祖父的木格花窗、父亲的扁担,最终钻进这截新伐的枫木。
檐角滴落的雨水在石臼里积成小潭。吴妈拎着竹筒来舀水,瞥见丈夫佝偻的背影像张拉满的弓。“歇口气,吃碗油茶。”她喊。老人摆摆手,凿刀在桶壁刻出月牙弧——这是苗家水桶独有的记号,盛过百家井水,听过千场夜雨,却从不让半粒星子漏出去。
正午的日头晒软了桐油。
新箍的木桶立在晒谷坪,十八块桶板严丝合缝,宛如月光咬合的牙齿。龙伯用鬃毛刷给木桶抹第三遍油,桐香混着汗味,酿成某种古老的气息。寨东头的龙婶来取桶,指尖叩了叩桶底,回声闷如深潭。“还是龙伯的手艺要得。”她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老人却推开钱,指了指檐下晒着的红辣椒:“秋后给抓把新椒就成。”
木桶在吊脚楼间流转。大伯家用它挑山泉煮油茶,蒸出的籼米染了松香;三叔家拿它装腌鱼,木纹里渐渐沁入酸汤的醇。最古旧的那只桶搁在村口井台边,箍铁早已锈成赭红,可每逢雨季,裂缝里仍会钻出几簇嫩木耳,像是木头在呼吸。
孩子们爱趴在桶沿看倒影。云从桶底的天窗游过,偶尔有蜻蜓点水,搅碎一桶蓝天。吴妈说,木桶记得所有照过它的人——去年进城打工的春水,幼时尿湿过桶沿;远嫁江苏的姣妹,曾对着桶里梳过头绳。如今井台冷清了,只有月光夜夜来汲水,把空桶注满银辉。
第一声春雷劈开山雾时,空桶开始唱歌。
雨水顺着瓦沟滑进檐下的木桶,叮咚声忽高忽低,像谁在敲打褪色的编钟。龙伯蜷在竹椅上听雨,膝盖上摊着本泛黄的工尺谱——那是他年轻时跟歌师学的,如今谱上的墨迹被风湿浸得模糊。老伴在一旁,把晒干的艾草塞进桶缝防蛀。她将每片艾叶抚得平整,仿佛在给老友包扎伤口。
寨子里的木桶都在雨中苏醒。二伯家檐下的桶接满雨水,用来泡隔年的老茶种;三叔家廊前的桶蓄了半汪天光,成了麻雀的浴盆。唯有祠堂那对龙凤桶依然空着,它们曾盛过祭祖的米酒,装过新娘的嫁衣,现在却只能盛放簌簌落灰的岁月。
雨水顺着杉木纹路渗进裂缝,苔藓在桶底暗处悄悄生长,青石板上的积水倒映着游客冲锋衣的荧光橙。穿冲锋衣的游客举着相机拍木桶,他们调光圈、换滤镜,却总嫌雨水不够“透亮”。快门声此起彼伏,却无人注意到桶壁上斑驳的松脂痕——那是三十年前树胶与匠人掌纹的私语。他们用偏振镜过滤掉雨丝的杂质,却滤不掉木纹里沉淀的溪水黄。
白露那晚,最后一只木桶裂了缝。
龙伯蹲在廊道里修桶,桐油灯把他的影子钉在墙上。凿刀刮过腐朽的木板,碎屑簌簌飘落,如同剥落的时光。儿子从县城里送来的塑料桶堆在墙角,红红绿绿像群吵闹的孩童。老伴把开裂的木板劈成柴,火塘里腾起的烟呛出眼泪:“明儿去市场上买现成的吧。”
老人不答。他摸着桶底那道月牙弧,突然看清了木纹里的秘密——那道弧线原是一弯瘦月亮,照着三十年前的他与妻子在井边对歌。那时木桶刚箍好,桐油未干,两人的倒影在清泉里晃成一片碎银。
晨雾漫进廊道时,裂桶终于补好了。龙伯将它端端正正摆在檐下,接住今秋第一场细雨。雨脚轻叩桶底,仿佛在敲打某种失传的鼓点。远处,运沙车的轰鸣碾过新修的公路,而吊脚楼下的木桶依然空着,空成一只倾听的耳朵。
雨还在下。
空桶渐满的叮咚声里,
有山魂在轻轻打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