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火垅
思念就像长了翅膀,跃过了岁月,跨过了山河,滑落为一席暖暖的火垅,我的心哪便被漫来的无边柔情融化了。
在家乡,家家户户都有一间屋铺有火垅。所谓火垅,是在屋的转角处,用很厚实的刨得很光滑的杉木板铺成L形, L形凹处用四条青方石砌成四边形浅坑,离地有一尺高。
火垅是我们兄妹的第一课堂。自懂事起,父母时常教诲我们,火垅上方不能落座,那是留给长辈坐的。坐要端正,双腿并拢,不翘二郎腿。吃要有吃相,要礼让,不能在菜碗挑挑拣拣。路上遇见乡邻长辈一定要有礼貌问好,主动让路诸如之类。
火垅是我们兄妹的游乐园兼书房。火垅上,四妹与我,五妹与六妹因年龄相近,趣味相投,常常玩拍手猜谜语的游戏,兴味盎然,笑语喧哗。大哥自幼爱书,静坐火垅一隅,默默读书,不为噪音所扰。
我读书习字后,常常坐在火垅边,把火垅坑里的灰扒平踩实,尔后,搜肠刮肚想出生字难字,用铁夹写出,让妹妹们竞猜,猜出者,如状元及第,春风得意。若认不出,罚其捶背,继续认字。乐此不疲。
火垅,一年四季都会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欢愉:初春,在火垅坑明亮的炭火上,架起烧粑架,焙烤糍粑,糍粑受热膨胀变软,当两面烤得微黄时,香气扑鼻而来,风味诱人,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味。夏日,焙烤包谷,外焦里嫩,吃得嘴乌鼻黑,却陶陶然乐在其中;秋日,取三四枚红苕洋芋,掩于热灰中,少顷,浓香四溢,熟透轻咬,清嫩香甜,赛过龙肝凤翅;冬日,在热灰中,洒下包谷黄豆数颗,即刻,伴随着黄豆炸裂和包谷开花的哔啵声,黄豆包谷的香味一齐迎面而来,脆酥甜香至五脏六腑。
有时,火垅坑里的柴火燃着燃着,突然在熊熊的火焰中噼里啪啦地炸开了红彤彤的火焰,母亲说,柴禾笑了,近日家有贵客将至。我们高兴地欢呼雀跃。因为有贵客来,家里要炒上一两蝶好吃的菜肴,又可打打牙祭了。
最开心的还是在寒冬腊月。北风呼啸,但在火垅房里,生一炉熊熊大火,一屋子都是暖洋洋的。这时,叔伯们团团围坐在暖暖火垅上,我们挤坐中间,听叔伯大侃龙门阵。侃的龙门阵五花八门,有古至今的掌故传说,聊斋鬼怪;有山村奇闻轶事,婚丧嫁娶;有神秘莫测的地理风水,阴阳八卦。言语诙谐啼笑,意境悠远,回味绵长。
火垅还有意想不到的妙用。有一冬日,哥哥得了重伤寒。小山寨交通不便,寨里没有医药,到最近的医院也要走十里羊肠小道。母亲急中生智,把火垅坑里的柴火烧得旺旺的,哥哥侧身卧在火垅岩沿边,裸露出后背,一边用大火烘烤,一边用湿毛巾擦拭,直烘到哥哥大汗淋漓,伤寒兀自好了。
火垅既是我家厨房、餐厅又是客厅。我家的一日三餐都是在火垅坑的三脚架上用柴禾烧煮而成。尤其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在火垅坑里用鼎罐煮的米饭。把米淘净,倒入鼎罐中,加入适量的泉水,把鼎罐置于三脚撑架上,用烈火烧烤,等水开后,用搅饭棒把米饭搅松搅匀,后端下置于火边用文火四面焙烤。饭熟后,米粒逢松香软,其美味远胜高压电锅煮的米饭。
如今,我离开家乡离开火垅已有三十多年了,有了自己明亮宽敞的厨房、餐厅、客厅,与烟灰缭绕、暗淡的火垅不能同日而语了。我与火垅似乎渐行渐远。可随着岁月的流逝,那间集厨房、餐厅、客厅、书房、游乐园于一体的火垅,在心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亮起来,我猛然大悟,火垅不曾远去,一直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