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者的一生—— 读刘年的《不要怕》
2023年,好友潘年英教授在他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青山谣》的“新书发布会”微信群,分享了一段抵达湘西的小视频:细雨霏霏中一个熊腰虎背的中年人,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在他的前面引路——他们要去一个叫半亩方塘的庭院吃午饭。
视频里那个中年人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我问潘年英此人是谁?他告诉我,此人就是诗歌界大名鼎鼎的“摩托车骑手”——刘年。之前通过网络,我知道刘年是当今诗名满天下的余秀华的伯乐,亦知晓他在家乡的菜市场把自己的诗集当作蔬菜一样摆着卖的怪异“行径”,但为何称他为“骑手”不得其解。最后,我还是“释惑”了:一是潘年英的解释——他骑摩托车浪迹天涯;二是通过阅读他的随笔集《不要怕》。
《不要怕》是刘年于2023年出版发行的随笔集。全书计32万字。集子主要是作者“把摩托,骑成堂吉诃德的瘦马”,穿越新藏线、青藏高原、云贵高原的独特感悟和其成长经历的回望以及故乡山水人事的诗意表达,还有他对于诗歌的深刻理解和独具慧眼的解读。
以我的私见,这部集子,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随笔集,我更愿意称之为一部充满灵性与智慧的沉思集。作者完美地用近似颠覆性的语言表达了对于山川河流、世间百态的思考,读来让人眼前一亮,并能迅速与作者“同频共振”,产生共鸣,而这样的共鸣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震撼与感动。“坐起来,抓起一把沙,手像沙漏一样,凉凉的沙,从指缝里流下来。你觉得,这就是世界的本质,群山、大地、高墙,充满激情、智慧和故事的人体,充满意外的人生,最后的结局,都是这样的粉末”。“城里,什么都比你高、比你硬,澧水永远比你低、比你软,像个絮叨的心理医生,告诉你,在流逝面前,什么都是小事”。“摩托车其实就是一条船,远行,其实就是一种渡,离开此岸,到达彼岸。离开熟悉的按部就班的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工作、生活、家庭、亲友,到达一种自如、自在、自我的彼岸。那是一种不十分彻底的解脱,没有担心,没有恐怖,无颠倒,只有梦想”。这些看似信手拈来极富哲理的短句,在《不要怕》中俯拾皆是,其中蕴涵的神韵与智慧、信念与意识,是生命体验的结晶,达到了超凡脱俗、深长隽永的境界,足以让读者在吟嚼、联想之余,感悟人生的启迪。
《不要怕》行文精炼,叙事简洁,用语简朴,一言以蔽之,就是语简而意厚。作者犹如一个娴熟的铁匠,在他激情与沉稳的锤打下,一颗颗文字在淬火中汇聚成一条奔腾的河流,涌向我们,润泽我们的心肝肺腑,让我们看到慈悲、看到敬畏,看到忍辱,看到谦卑,看见生活背后的真实……例如,写父亲:“记得他蛙泳的样子,凶猛,霸道,像兴风作浪的河神。他的梦想,就是买条篷子船,在水上度过余生。结果,他的余生,是在大西街度过的。每天拖着板车,拖着城北社区的生活垃圾,晃着铜铃,招摇过市。有一次,看到他捉鱼一样,在汹涌的人流中,捉乱窜的塑料袋”。又如写儿子:“看得见他,我担心;看不见他,也担心”,他的“每件事,似乎都是小事,但加在一起,却让我感到绝望”,于是在2009年7月的最后一天,他给被人称为癫子、愚宝儿、神经病的儿子写下遗书——诗歌——《写给儿子刘云帆》。在诗的第二节他写道:“忘记说碑的事了/弄一个最简单的和尚碑/抬碑的人辛苦/可以多给些工钱/碑上,刻个墓志铭/刻什么呢,我想一想/就刻个痛字吧/这一生,我一直忍着没有说出来/凿的时候,叫石匠师傅轻一点。”用这样的笔调写进城做环卫工的父亲,写大脑语言中枢发育迟缓的儿子,读来有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感,让人唏嘘不已,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记”。
这本书清新脱俗,发人未发之声,让读者看到简约、谦虚和天才。例如,他写青藏高原的光:“青藏高原,最让人迷恋的,是光。清晨,阳光擦着雪峰过来,特别长,饱和度又高,很有穿透力,迎着晨曦骑车、你能感受阳光的重量。光,在这里是一种唤醒。所到之处,沉睡的群山,有了色彩,沉默的牛羊有了动静:帐篷上,因此有了炊烟;你的身上,因此有了温暖”。他写对大地的感恩:“感谢大地,给了我无尽的学养,让我阅读四季,理解生死;感谢大地,给了我无数的感动,很多到过的地名,都变成了人名,让我怀念,让我想再回去看看;感谢大地,还给了一条布满了荆棘和风景的路,让我行走,让我狂奔,让我停下来,痴痴地回望——等待和寻找是这一生的主题”。
我称刘年先生为一个原生的诗歌天才,原因有二,一是他拥有极高的写诗天赋;二是他的大半生都生活在不稳定中:孤僻和自卑的求学时光;在异乡地狱般的水泥厂做苦工;在故乡的乡镇上骑摩托车拉客、做小商贩、做木工、做木材生意;在西南一隅的昆明编稿件;在繁华的京城做《诗刊》的编辑……这些经历,注定了他从来就不是象牙塔里训练出来的诗人,他是在水深火热的底层生活里涅槃而出的诗人。“我的确是一个农民,八岁以前在农村的生活,给我的一生打下了深刻的农民烙印。这让我能吃苦、耐劳、节俭,热爱土地和庄稼、热爱大自然,同时也自卑、邋遢、散漫、粗野。年轻的时候,还想改变,变成城里人,变得有贵族气质些,现在改也不改了。农民有什么不好?何况,现在写作,还不是和农民差不多。和农民在地里种燕麦、苦荞一样,我在纸上种诗歌、散文”。“人在残酷的环境下,为了生存,会养成一些不好的品性,如圆滑、说谎、狭隘、偏激等等。因为还在断断续续地写作,心中的那点诗性,让我保留了最后的梦想和做人的底线”。这些文字通俗而深透、细微而广阔,充满诚实与张力,让读者心中激起一种深层而又真切的感觉,而这正是我们阅读时喜欢的感觉。
作者在集子的第五辑表达了对于诗歌的理解。他道出诗人应有的道义和担当:“诗人当关心弱者和星空”、“菩萨通过经文,诗人通过诗歌,普度众生”,“在人间,一个诗人写不出痛感,我认为是不道德的”;他讲出新诗的本质:“新诗,本质就是自由”,“拼的是胸襟、心质和风骨”。“像城外的公墓一样,有这个时代稀缺的宁静、忏悔和宽恕”;他揭示新诗语言的真谛:“让诗歌往简洁、自然、野性、隽永方向去”、“是写给大多数识字的人看的”;他倡导高质量的创作:“诗人的写作要有野心,要视时间为主要敌人。时间是最公正的评论家,同时也是最残酷的编辑”;他给出判断诗歌优劣的标准:“诗歌有一个简单粗放的判断标准,就是看你的文字能否让人记住,别人能记住,基本上就不算很差”。这些一语中的的论述讲清了新诗的本质,还原了新诗的本来面目,可谓正本清源。这是我非常推崇和喜欢这本书的主要原因之一。
通读全书,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心无一物的写作状态。这样状态下的写作,保持住了原生的、最初的美。随意翻开一页,里面灵动自如的文字就犹如一只无形之手把你紧紧攥住,让人无法“脱身”。例如:“冬天的树,不漂亮,但是特别动人。它们大都没有了叶子,钢筋铁条,像黄宾虹的笔法。吵闹的悲溪,变成了安静的冰瀑。触目所及,一片深寒,一片死寂。唯有野栗树上的三个鸟窝,给人稍许暖意。这种萧条、荒凉的意境,在我看来,是人生的本质。这种环境下,人静成了石头,沉到了底部,文字往往也能抵达万物的本质”。“我还学会了坐禅,到雨里坐,到花下坐。自己越安静,世界就越透明。有次坐了大半天,肩上歇了一对黄鹂鸟”。这些勃勃生机的文字,有洞见,亦有幽默感,让人过目不忘,击节叹赏。
我深信,刘年一定会在他的诗歌世界里“就这样,一个人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把他用生命之笔钻出的诗之星光公之于世,普照世间,饶益众生,使每个人都能分享这份光耀。我亦相信,不必在“百年之后的某个雪夜”,就是在打开这本书的时候,会“有个人看着我的诗歌,就像看着我一样,潸然泪下”。这样看来,我更加确认了这是一本作者在精神自治下的自由表达和创造,将真实的世界,抑或虚幻的世界呈现给我们的一本不凡的书。
最后,我想用作者在书中的一段话作为结尾:“或长,或短;或真,或半真,或写生活,或写行走,或写故事,或写情感,或写观点,或兼而有之——这本看似芜杂的书,其实只写了两个字:生命”。
是的,这本书写的就是生命,自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