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田的少年
上初三时,我第一次学习把牛犁田。
那时分田到户没几年,农民们热情高,老老小小都有使不完的劲。我上学的伙伴们,一牛一犁一人,吆牛扶犁走步,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样了。父亲心急,也要在农忙时教我把牛犁田。
学犁田这事太突然,我从未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要像父亲那样去把牛犁田,蓑衣斗篷,一身泥浆。
我硬着头皮跟在父亲身后,牵着我家那头正是壮年的大黄牯走向水田。
下田了,父亲先犁几圈给我打样。父亲说,手里的竹刷条莫乱舞,牛不比人蠢,牛轭一上肩,牛就知道怎么走,人只要扶犁,跟着牛走;牛“撇”转后,人提犁转向,重新架犁往回犁。父亲说把牛犁田是粗活,但也不能马虎,田没犁好,好比煮了一锅夹生饭,这事瞒得过人,但瞒不过庄稼。
父亲教导完后,松了耙线索,卸下“牛轭”,叫我自己从上“牛轭”开始学。父亲在旁边看着,我套的不对,引来父亲大声呵责,说开始又不认真看。我憋着气,闷头按照父亲的指点,继续上轭、套犁,总算做好了准备工作。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牛回头看了我好几回,似乎在嘲笑我的笨拙。终于要开犁了,我右手掌犁,左手拿着牛绳子、竹刷条,也不作声,就把气撒在大黄牯上,一竹刷条狠狠抽打下去。大黄牯甩着尾巴,猛力往前一蹿。我当时力气又小,根本摁不住犁把,几个踉跄,慌乱中提起了犁把。犁把一提,前面的犁尖就吃土更深,大黄牯拖不动犁,就偏离了以前早就烂熟于心的正道,往右边使劲一奔,只听啪的一声,犁辕头被生生扯对断,两条粗大的耙线索带着犁辕头如离弦之箭般弹向牛的方向。犁瞬间松劲,我站势不稳,一跤滚在田里。幸亏犁的是老板田,弹起来的犁辕、耙线索刚好被一块硬实板结的大泥坯挡住,卸去了很大的力。
那一瞬间,我近乎空白的脑袋只记得父亲急切地问:人被弹到不?在确定人和牛都没受伤后,父亲才大骂我比牛还蠢。那句话,好多年后,我都不敢让自己轻易忘掉。
我的狼狈引来隔壁犁田农民的哄笑:秀才,犁田比读书好玩,又得洗澡;谁说秀才没力气?看看秀才把犁辕都扯断了。正好有人犁完田,父亲借来犁,重新套好,我倔强地重新开始学犁田。这一次,父亲帮我喊了一声“噘”,牛就开始用力拉犁起步,开始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犁田。
父亲跟在旁边,一边教我左右摆犁松动泥土,一边教我“噘、撇、恰”的吆喝牛。很快,大黄牯犁田的自动程序被启动,我只要在后面掌好犁就行了。可是我力气不足,大黄牯在前头吭哧吭哧地走,我在后头一步一趔趄地跟,还经常扶不正、架不好犁,大黄牯走的是正路,我犁出来的却是弯路。我奋力掌犁、拖犁,泥浆都溅到头顶上了,奈何脚步还是跟不上节拍,在水田里不知道是我驾着牛,还是牛扯着我,人、牛、犁,各自为政,相互别扭。但是,我始终没再用竹刷条打一下牛,因为它确实走得很好,是我自己不会犁。
没犁几圈,父亲“哇”的一声叫住牛,将锄头丢给我,叫我清理田坎。父亲继续犁田,握着借来的犁的把手,他气更大了,连说我比牛还蠢。我不敢作声,虽然我疑心是犁用久了,犁辕头早已朽掉一半才被我弄断。我知道父亲在众人面前折了面子,他虽然是木匠,重新做犁辕是简单的事,但儿子犁田扯断犁辕却会成为大家的笑谈。
几个月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师范学校,我向父亲证明了他的儿子并非那么蠢。父亲非常高兴,说我不是把牛犁田的料也不怕了。
若干年后,我常常回忆起自己那天在泥巴田里的表现,尽管我也依着父亲教的口令在吆喝牛,但始终觉得我是嘴里喊出来的,不像父亲的吆喝那样,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我想,我之所以不会犁田,或许就是喊不出那个味道。
我所接触的农民大多都老实本分,平日里沉默寡言,但他们一把牛犁田,精神头就格外旺。他们大声吼骂:噘、噘,走快点,犁完有草吃,犁不完老子送你吃竹刷条。那些吼骂和粗鄙的字眼,像是从水田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在水田里久久回荡,赤裸裸的,野蛮而有生机。在他们看来,这些吼骂能换来日后庄稼的疯长。
说来也怪,尽管他们骂得凶,却很少用竹刷条抽牛,争气的牛能听懂这些田里长出来的声音,不时回头看一眼犁田人。粗鄙的骂声后,田野里这些犁行在蓝天白云下会越来越直,在水田的倒影下,人和牛融为一体。
我第二次把牛犁田已经是第一次学犁田后的十多年了。那天我挑了一挑牛粪到田里。父亲在犁田,水田里光随影动,一行行整齐的泥花翻了起来,弥散着泥土的清香。泥花被翻犁起来的声音,厚重中透着轻灵。我的手脚突然痒痒了,对父亲说让我犁几转吧!你休息会。
现在我家的牛是头大水牛,正是好干活的时候。父亲依旧帮我喊了第一声“噘”,然后,大水牛开始起动了。
父亲不时指点,如何翻犁、提犁。大水牛也时不时回头瞟我一眼,它对我这个新手一点也不信任。
我嫌水牛走得慢,就扬起竹刷条作势要打,并大声喝:“养牲(畜生),看哪样看,不赶紧走,老子几刷条抽死你!噘、噘。”说来也怪,我扬起的竹刷条并没抽打水牛,它似乎能听懂了呵斥,竟然加快了脚步。这是我对牛吼出的第一句话,我想,如果不是在水田里把牛犁田,我是断然喝不出这种泥土般厚重的气势的,充满原野上庄稼疯长的力量,蓬勃而生机。
泥浆中,我竟然一圈一圈地犁完了这丘水田,田还很少夹生。放牛收犁时,牛贪婪地用厚实巨大的嘴、舌卷食着父亲割来的青草,不时看着泥坯翻转的水田。此刻,人和牛都也有种快意。
因为家乡的田都在坝子上,自犁田机开始盛行后,家乡喂耕牛的人家越来越少,不久,我家的水牛也卖了。
后来,打工潮兴起,这让再好的泥土也留不住心野的后生。恬然黄昏里的晚风与炊烟,终究敌不过城市霓虹灯的绚烂多彩;庄稼与土地的轻轻私语也敌不过城市街道的低音炮。而我再也没摸过犁耙,也成了土地的背叛者。
许多年以后,家乡的老人和土地也正无可奈何地老去。老屋的角落,被时光遗忘的犁耙父亲现在也不愿舍去,老朽灰暗,像古老的留声机,只有看到,才会想起曾经吟唱的田园牧歌。
而今立于往事门扉,牧童已骑老牛远去,柴门犬吠早已销声,回望如刀岁月,唯有记忆没有薄凉自己。多少次,自己依然是那个犁田的少年郎,吆牛扶犁,满身泥浆,双脚一次一次踩进田泥里,费力拔出来,那软滑凉丝的感觉,至今还找不到什么可以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