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现河的夏日清波
静静地坐在牙现河畔,我突然间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黑皮肤、光膀子,穿着有补丁的裤子,一到夏天,放了暑假,就整日浸泡在故乡的埂溪里,就像此时此刻正浸泡在牙现河的侗家少年,皮肤黝黑,双眸清澈。
牙现河,其实是很细小的一条溪流,从牙现侗寨中央穿寨而过,因此牙现就有了上牙现、下牙现。倘若逆流往上牙现仰望,可见得一抹浩浩荡荡的河水,清波翻滚,据说这条河是从遥远的吾架、高传、归柳等地奔涌而来,流经德桥奔淌至牙现,最后涌入孔寨的龙王潭,成为珠江水系中的一条支脉,跨越了贵州榕江、从江两县,延绵数十公里。因而细细说来,也算得是牙现人的母亲河了。在上牙现空阔凉爽的鼓楼里,正坐在长凳上闲聊的几个满嘴无牙的老人说:牙现本来是侗语“拿献”,侗语的“拿”就是汉语的小河小溪,“献”是肥沃丰饶之地的意思,有400多年建寨史了。我蹲下身子,摸了摸披满阳光的鼓楼木柱下的垫脚石,清亮的石头纹路里面,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这是牙现河畔最古老的鼓楼,风蚀斑驳的鼓楼木柱上,古木的条条年轮,犹如百岁老人的血管,青筋暴出,数代旧朝古风吹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这就是清朝嘉靖年间修建的古老鼓楼,它与牙现侗寨同龄。
河畔上的牙现侗寨,亦是黔地闻名遐迩的中国传统村落之一,地处贵州省黔东南州从江县往洞镇,在行政区划上隶属往洞镇德桥村。牙现河的两岸,密密匝匝的侗家木楼,围绕在鼓楼四周,每当山风拂过耳畔,连接着鼓楼塔顶的经幡翩翩飞舞,整个侗寨便越发的幽静了下来。在灼热的盛夏阳光中,不知是谁家的少女,手挎竹篮,从木楼深巷中悠悠走来,透红的脸颊上缀满了从青瓦间碎落下来的柔光。猜想,她或许是要去到河畔那敲打得泛光的礁石上浣洗衣物了。横空凌驾于河面的风雨桥,老人们也称之为花桥。悠长的桥廊里,吸着旱烟的老人时而笑声阵阵,时而喋喋不休相互倾诉着什么。在贵州苗侗山区,风雨桥、鼓楼,是侗族山寨的标配建筑物,因而常常听得人们这样讲:有鼓楼的地方,就有侗家人!我虽然是苗族后裔,但自幼就生长在苗侗杂居的大山里,是会讲侗话的苗族人。因而我知道风雨桥对于牙现人的意义,它不但便利于牙现人往返奔波在牙现河的两岸,更是侗家人心灵感到疲惫之时的最佳栖息地。如今,百余年的风雨桥,摆渡过的人不计其数,躲在桥廊里歇息过的人也不计其数。桥上瘦长的古木板凳和榫卯相连的原木制成的桥面,被一代代牙现人磨得透亮。白云之下,花桥倒映在河心,显得夏日的天空更加高远。
久久地坐在牙现河水畔的保寨树下,迎着寨口吹来的清凉的夏日山风,望着牙现河不断远去的柔波白浪,我已经感受到了牙现侗寨的凉爽与幽静,像冰壶的壁面贴在胸口,又像母亲叫着我们乳名的细碎的呼喊。我想,之所以此村此寨被称为故乡,就是因为这里有母亲,有家。牙现是一个典型的南部侗族山寨,除了鼓楼和风雨桥这类典型的侗族建筑物外,还在寨子中央建有然萨祠,这是侗家人祭奠先祖婢奔的地方。史书上说,婢奔就是侗族女英雄,英勇善战的她披荆斩刺,开拓疆土,保境安民,被侗家人亲切地称为“萨玛”(祖母)。朋友告诉我,牙现人非常隆重的传统节日,不是春节,而是“萨玛”节,多在农历正月、二月举办。我非常喜欢《侗族远祖歌》里的唱词:高山连着高山啊/这是我们的屏障//我们神圣的祖母啊/你是这深山的阳光//坛里的白石多亮啊/表明你没有离开众人的身旁//坛外的古树多葱茏啊/你的福荫护着侗乡的四方……,据说这是萨玛节里侗家男女老少皆会吟唱的颂祖史歌。在昏黄的夏日夕阳染遍的牙现河水岸,我还听到了当下比较流行的侗族歌曲《侗歌醉侗乡》,这是侗家少男少女的一曲柔暖的歌唱,婉转动听的旋律从牙现河的清波里透出来,仿佛还带着氤氲的水气,实在是好听极了。歌词是这样的:有酒有酒有酒我醉嘞/有酒我醉嘞/因为侗乡的酒太美嘞/歌声飞满屋嘞真情斟满杯呃/笑岁平埂吊本宁定靠/那歌那情呃不由你不醉/不由你不醉嘞//没酒没酒没酒我也醉嘞/没酒我也醉嘞/因为侗乡的风光太美嘞/花桥跨河溪嘞鼓楼来点缀/嘞呃笑岁平埂吊本宁定靠/那山那水呃不由你不醉……
是的,在牙现河的夏日清波里,有一个醉影,像风一样东倒西歪,亦像那湍急的河水无影无形,他就是酒后的我。我知道,在古老的牙现侗寨,流着朗朗清波的牙现河,一定会抵达世界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