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燕巢
村委会办公楼三楼屋檐下,有几个燕巢,起始我并没有在意,也并未知晓,是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深夜,我被一阵细碎却嘈杂的鸟叫声惊醒,伸出脑袋到窗外看了看,可什么都没有发现,正欲躺下之时,又传来鸟叫声,便起了床,往楼上走,发现几只羽翼未丰的小燕子,掉在地上,踉踉跄跄站着,不断的叫喊。屋檐下的燕巢太高,我找来楼梯,把它们送回了巢中。
幼时我实在太淘气,特别喜欢掏鸟窝,被父亲不少打过,却依然不改。有时候,对屋檐下的燕巢,亦起贪玩之心,捡来石头朝屋檐的鸟窝不断地砸,受惊的幼鸟落到地上,不停地叫,此时父亲刚好犁田回来,见到地上的小鸟和碎落下来的鸟巢,便朝我们大声吼:砍脑壳的,背时的……他捡起地上的棍子追着我们打。自此,我再也不敢毁鸟窝了。偶尔心痒、好奇,也只敢仰望燕巢,甚至很幼稚地用耳朵贴着屋壁,倾听鸟的心跳。后来上了学,父亲给我取的书名中带有燕字,便觉得自己与燕子有一种特别的关系。每年的早春,最期盼的事儿是燕子快点回来,而初冬临近之时,又期盼着燕子晚些回去。老家有五进木楼,隐藏在村庄最高山梁的竹林深处,有时夜风特别大,被吹弯的竹,枝叶不停地扫荡屋檐,把屋檐下燕子的泥巢扫落,扫碎。后来,我们在每一个燕巢的底部都加固了一块木板,春风灌进来,便可见得几只雏燕,挪到了燕巢口来,张着金黄的小嘴,叽叽叽地叫着,可爱极了。
但我自小就不喜欢燕字,笔画太多,常常因为写错而被父亲打过。直到前些年,我的老师戴冰先生主持一档名叫“精读堂”的贵州文学系列活动,其中的一堂课,邀请到了我特别喜欢的辽宁作家刁斗先生,我带着激动的心情听了刁斗先生的精彩授课,还在散课之时冲到刁斗先生面前,递上他最新出版的散文随笔集《虚有》请签名,他写下:请燕成友指正!但燕字写错了,写成了草字头,我立即指了出来。刁斗先生惊呼:天呐,不是草字头吗?我说:对,不是草字头,是革字头。他又说:那我写错了几十年了,谢谢你,你是我的老师,一字之师!一边说一边在已写好的燕字上的草字头重重地加了一横。我当时涨红了脸,心情特别复杂。但自此之后,我实在太喜欢我名字中的燕字了,就连燕子,我也因此而更加喜欢了。但城里几乎找不到燕巢,一年四季都见不到燕子翻飞的样子。
癸卯年的农历三月,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20个年头,我重新回到农村,承担乡村振兴驻村工作队队长和第一书记工作职责,我深深地认识到,责任重大,但使命光荣。到村后,我在村委会的二楼选择了一间办公室,既作卧室,亦是办公场所。白天,我爬坡上坎走寨串户寻访村情民意。夜里,回到村委会,同事们都各自回了家,我一个人静静地守着整个村庄。不曾想,却发现了村委会屋檐下的这一排燕巢,鸟父母绕着燕巢飞来飞去,刚长毛的雏燕特别喜欢叫,让我觉得自己并不孤独。村委会一侧,有一座矮小的小木楼,是潘奶奶的小卖部,她守在那里已经40多年了。“大的孙女都嫁人当妈妈了,大孙子也快要大学毕业了,八月份我就满85了”,潘奶奶对我说。我惊喜地发现潘奶奶小木楼的瓦梁下,也住着几窝燕子,它们把小脑袋露在巢口,眨着眼,仔细地听着我和潘奶奶的对话。“潘奶奶,您家屋梁上有燕巢呢”,我说。“是的,几十年前就有了”,潘奶奶告诉我。“有燕子来,您的小卖部一定会生意兴隆,会发财”,我赞美潘奶奶。后来我才知道,潘奶奶是村里最年长的退伍老兵,也是村里至今唯一的退伍女兵。她退役后,嫁给村里最老实的一个姓潘的男人,生育了两男两女后,男人因病撒手人寰,留下潘奶奶和他们嗷嗷待哺的子女。几十年来,潘奶奶就是靠着这座小木楼里的小本生意,养活了她的全家人,且把好几个孙辈供养成了大学生。其实潘奶奶姓李,苗家人总是喜欢以男方姓为主,嫁到潘家后,她自己的姓氏很少被人提起。
无聊的时候,我会跑上村委会三楼,仰望那一排燕巢,或者,跑到潘奶奶的小卖部,看一看那瓦梁下的小燕子,见得它们羽翼渐丰,细碎的叫声如清泉般清脆,金黄的小嘴也渐渐变为黑褐色,剪刀状的尾巴羽毛越来越长,非常的漂亮和可爱。唐代大臣皇甫冉在诗歌《赋得檐燕》里写道:拂水竞何忙,傍檐如有意。翻风去每远,带雨归偏驶。他以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绘了燕子在檐下筑巢、翻飞、归来的情景,展现了燕子轻盈、灵活的形象,是我非常喜欢的诗句。北宋词人晏殊的《破阵子·燕子欲归时节》,也是借燕子这一意象,畅快地表达了诗人内心深处的悲凉、惜别、思念之情。我不知道,自己驻村期满离开这座村庄之时,也会不会有诗人的忧伤情怀,会不会舍不得陪伴着自己的这一排燕巢。都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想,那个时候,面对自己仰望多时燕巢,面对这满村庄朝夕相处过的村民,我一定会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