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记事本
父亲年轻时有本记事本,比一个巴掌大点,外壳是硬纸壳上蒙着一层结实的绛紫色帆布,封面上部是一幅圆形的天安门浮雕画,下书两个绿色大字:红星,非常具有时代特征。几十年过去了,除了外壳有点破损外、褪色外,整个记事本还很完好,里面记载着我家的困难历史和父亲劳动、生活的艰辛,内容零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记事本里最早记录事项是1960年2月,是父亲到镇远县商业局学习,这是父亲当时在镇远建筑公司做会计时的一个事项。
一开始,父亲在公司本来是做木工活的,得知父亲读过小学,写得一笔工整的字,又拨打得一手好算盘,没多久公司领导就把父亲调去做会计,并把父亲作为后备干部进行培养,记事本上记录的那次去镇远商业局学习,2000多人的公司选派了13人去,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1961年,因母亲一人在家劳动,难以维系家庭生活,父亲不顾公司领导极力挽留,顺应“城市支援农村”政策,从公司回乡务农。
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产队时期,干什么事情都是折算成工分,父亲在生产队做过会计,记事本里偶有父亲参加生产队查账、分红,到公社开会的记录,当然,这些工作也是要计入工分的。
“1967年10月28日,和杨某某对账一天。”
“11月29日,算队上分红1天。”
做会计,会查账,是当时有文化的体现。父亲不管是自己做生产队会计,或者是查别人的账,都秉承公心,深得社员群众信任。
“1978年10月8日,连着开学习会4天。”
这是父亲当生产队长后的一个记录事项。如果说做会计费的是脑,那当队长就是又劳力又劳心,和普通社员一样,生产队长也是凭劳力挣工分吃饭,没有任何补贴。其他社员收工后可以安心休息,而生产队长还要安排明天的活。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月,大家都有怨气,农活安排得好则罢,稍有不妥,就会引起少部分社员的不满。生产队长既要卖力带头干活,又要承受个别社员的冷言冷语,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角色,很多生产队长都是在社员群众的不满中辞掉的。
在父亲任生产队队长之前,我们生产队是整个公社有名的后进生产队,每年分粮、分红,都是全公社最低的,之前公社书记曾多次登门找到父亲,想叫父亲带这个头,父亲都推掉了。
1977年,公社书记又连着几次登门,父亲之前已经推脱了好几任,实在不好意思推了。
父亲在大家举手投票前说:“我带着大家干可以,但大家要听安排,不要只发牢骚不干活,窝工也不行,要是有人提出,我和队上的社员代表去看后属实的,不仅要扣工分,还要在完成平时劳动的同时自己抽时间返工,而且不能误了农时;如果是某几个社员一起干的活,也按照这个执行。”公社书记当场表示支持,并说以后谁不服从安排的,就报到公社。再说社员群众也信得过父亲,大家都支持他,结果父亲全票当选队长,他是全公社各生产队成立以来唯一全票当选的队长。
父亲当队长后,凡事以身作则,苦活、累活都是带头干,在他的带动下,全队社员也干劲十足。我曾问过父亲,有没有真正扣过社员工分。父亲说没有,就是要公社书记压阵提个要求而已,农活的标准不一,用尺子量不了的,大体上过得去就是了,那个年月大家都不容易,拖家带口的,真要扣了谁的工分,虽然自己出于公心,却也不忍心。父亲说有好几次,自己利用出工、收工的时候顺带去检查,确实有马虎的,父亲会私下里告诉他们,他们多半会偷偷去干好。
有了父亲的积极带头,我们生产队当年就喜获丰收,甩掉了全公社垫底生产队的帽子,父亲也因此受到县里表彰,奖品是两个斗笠。
小时候,我家姊妹多,劳力少,尽管父母非常勤劳了,也依旧是一年难得几回开荤。父亲的记事本中有这么一条:
“1976年11月6日,借杨某某猪肉5.1斤。”
杨某某是我家邻居,他家只有3个人,其中两个劳动力,家庭条件比我家要好很多。父亲的记事的时间都是农历,11月6日,杀年猪的人家偶尔也会这么早。不管谁家杀年猪,一条街的小孩都围过来看热闹,那时家家困难,肉都很金贵,不像现在杀年猪请几大桌亲朋好友来吃庖汤,小孩们虽然嘴馋,但也只能看完热闹就各自回家。父亲看我们实在嘴馋,就去她家借了5斤1两猪肉来吃。那个年月,借钱借米,借其他生活物资都很常见,唯独借猪肉是很少见的。借猪肉,成了困难时期我家的特有记忆。
父亲的记事本中,记得最多的还是借粮食:
1978年12月,借邹某某大米100 斤,在仓库挑的;
1979年5月初一,借王某某大米65斤;
……
我家劳力少,兄弟姊妹多,每年队上分口粮后,还去之前借的粮食,又所剩无几。第二年开春不久又要开始借粮食。每年借了还,还了又借。那个年月,大家都困难,绝大多数都是相互帮衬,借出粮食的人家也不要利息。父亲始终记得别人的恩情,父亲有木匠手艺,又能说会道,还能写,也经常还人情,谁家修补什么农具、家具,家里有事,父亲都是主动帮忙。困难的日子就在借、还中跌跌撞撞的坚持过来。邹姓人家是我家的一个亲戚,农历12月份借粮,父亲也是迫不得已。在农村,借出去的粮食等生活物资,绝大部分都是在年末岁尾前要归还,就是图个吉利,过年了,粮财要归家。父亲之所以12月去借,是因为那年我家的口粮在还清往年所借粮食之后,竟然还扯不到过年。邹姓亲戚也很同情我家,但年末从家里挑白花花的大米出去,总是不甘,他就把稻谷从家里挑去仓库打成大米,共约200斤大米。父亲从仓库借走100斤,剩下100斤,邹姓亲戚自己挑回家。
借粮还粮,带来的结果就是寅吃卯粮,我家借粮、还粮日子一直到1982年秋收后才结束,把粮食抢收回家,父亲核算后,终于可以在还清借粮后,来年的粮食能扯上岸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已经是分田下户两年后的事了。
父亲的记事本内容不多,小时候,觉得父亲记的这个流水账很好笑,长大后,才慢慢读懂父亲的不易,父亲所记载的零星事情就是过去一段段困难的历史,社会缩影,何其艰辛!从父亲零零星星的记录里,我读到他的纯朴想法:滴水之恩定当铭记,还不起情的也要记起情。
在时间长河中,父亲曾随意挑了几朵浪花,放在记事本里,现在,他的记事本早已泛黄,但却始终没能绘成诗和远方。倒是他铿锵有力的横竖撇捺,时间越久,形容枯瘦中越发抽象成过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