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州茫茫的山海中，有那么一条山岭，小得像眉峰一横，却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心中重如千金。无论何时何地，他们总是满怀深情地遥望，在他们看来，这里是故乡，也是远方……

　　一

　　在我的家乡黔东南州凯里市南部，横亘着一条长长的岭岗，高耸千万年、延绵几十公里，横空出世，莽莽苍苍，气势磅礴，人们直观地称之为长岭岗，若按当地苗语音译应称作凤凰岭(苗文：Vangx Niongl)，是一座“盘龙卧虎”的天然屏障。

　　由于长岭岗地处凯里、麻江、丹寨三个县市的交界地带，也是舟溪苗族服饰区的核心位置，所以从古至今都作为本地苗家人踏青观光、恋爱择偶、文化交流、休闲娱乐的聚集地，在家乡人心目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我家就居住在这长岭岗下，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长岭岗是那样的高大无比、一望无际，这是山川在我心中勾勒出的最初印象，也点燃了我对大好河山的热情和向往。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一个天气爽朗的上午，和小伙伴们第一次去爬长岭岗。憋足一口气，沿着寨子背后的步道往上冲。撒满一路的除了鸟语花香，便是我们争先恐后的欢声笑语。那弯弯曲曲的山路要歇上几回，灌上好几口山泉解渴，才能满头大汗地到达最高峰。

　　终于站到了长岭岗上，听一阵阵凉爽的风拂面而过，看一缕缕清淡的云袅袅升起。天地好像突然张大，放眼长岭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只见两边的景象像两幅巨画般在眼前打开。西面高峰如玉簪螺髻，又像一座座岛屿在一片苍茫山海中若隐若现;东面长岭如翻江倒海，又像一个个浪潮不断涌向天际。村庄已经变得很渺小，但天地却已经无限宽阔，此情此景，那种登高望远、心宽气顺的感觉油然而生。尽情饱览长岭岗上下的大好风光，特别是遥望远处的火车，在云山雾海里呼啸而过，把我们的梦想带向远方。最后，对着茫茫山海、无垠天地，放开声音大喊：我们来啦——

　　二

　　我的乡贤前辈、著名苗族作家伍略先生在其小说《九头鸟》的开头就写道：“在我的家乡有一条横亘东西数十里的大岭岗，像一道高耸入云的屏障，林木葱郁。”写的就是我家乡的这条长岭岗。当地苗族叙事歌《阿甘妮》开篇就盛赞长岭岗“巍巍长岭岗，苗乡好地方，头顶大中村，尾抵宣威乡。江从匀城来，卡乌好渡船。长岭是脊梁，高耸入云端。”有人说这长岭岗“侧观似虎踞，横看如龙盘。”从高处看，长岭岗确实很像一条横卧着的绿色巨龙，气势雄伟，蔚为壮观。

　　长岭岗保障了家乡人的物质生活。在百年以前，长岭岗上是一片古树参天、百草丰茂的天然大森林，也是一座物产丰富、资源齐备的绿色大宝库。春天的长岭岗被铺天盖地的山花所占领，这里俨然成为一道艳丽的彩虹;等到夏天又被枝繁叶茂的树林全覆盖，远看像一块绿色的宝石;再晚些秋霜便来把层林染个通透，冬雪最后给整个山岭穿上银色的盛装。杜鹃花、兰花、野百合等山花野草美不胜收，蕨菜、竹笋、野菌子等山珍土味四季飘香，还有杨梅、板栗、油茶等风物特产满山遍野。

　　老人们曾跟我说，他们小时候赶上闹自然灾害那几年，幸亏有这座长岭岗的野味山菜可以充饥，不然很难从那个艰难的岁月里熬得过来，他们像对待救命恩人一样感激长岭岗。我爷爷在世的时候，基本每天都要翻越两次长岭岗，大清早就会翻过岭去，中午的时候割一担草回来;下午又再去，等到傍晚时分，才会踏着夕阳归来。祖辈大致都如此，看似他们在翻越长岭岗，长岭岗也在翻阅着他们。山民们祖祖辈辈重复着生命的轮回，只有长岭岗千年不老，四季常青。

　　三

　　长岭岗丰富了家乡人的精神世界。这里流传着太多美丽神话和远古传说，这让长岭岗变得古老而神秘，丰富又多彩。

　　传说苗族祖先最初因追赶一头鹿来到此地后，发现了这一处秘境，而选择在此地定居。也有传说最初祖先打猎到这里，看到众多凤凰在此栖息，认为是祥和之地，而选择在这里安家，这也是“凤凰岭”名称的由来。

　　在长岭岗南部的山上，有一块大岩石，上面留下很多类似大足印的斑记，传说这便是苗族神话人物姜央(苗文：Jangx Vangb)登天留下的足迹。在长岭岗的中段，有一条山泉水缓缓流向下面的青曼苗寨，当地人称“倒天泉”。传说是仙女阿姜下到长岭岗来跟苗族青年波雄游方，未能及时赶回天上。天神奉命来捉拿她，扬言除非这里的山泉水能倒流，否则绝不轻饶。阿姜的姊妹们便暗地里施法让泉水倒流，不仅成全了这对有情人，也成就了这“倒天泉”之美名。

　　在古歌传说中，还盛传有“一副担子挑两个香炉”的故事：天神为方便常到长岭岗来游玩，便派两个仙女下来在长岭岗的两头各造一座山，使长岭岗像一副长长的“担子”挑起两座“宝山”，成就此间“一担好山河”的美名。但姐姐贪玩不安心造山，只有妹妹专心垒石，等到鸡鸣三遍要返回天上的时候，姐姐只匆忙垒成了三层，妹妹则造就了九层，可一步登天。后人把姊妹两个造成的山都称作香炉山，一个在丹寨县兴仁镇，一个在凯里市万潮镇。

　　虽然这些传说充满了很多浪漫主义的想象，但归根结底是人们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除了这些古老传说，这里的贾理文化、苗族史诗同样有名，传唱着苗族历史人文的深远和厚重。此外，美丽多情的仰阿莎、坚贞不渝的蔓萝花、为爱献身的阿甘妮……一个个感天动地的民间故事，至今仍在人们的心中掀起巨大回响，激励着人们对真善美的不懈追求和无限向往。

　　早在很久以前，青曼苗寨的祖先就将长岭岗中段的一处平地辟为芦笙堂，每当春暖花开时节，人们相约在这里采蕨跳笙、对歌游方。如今长岭岗上还举办有爬坡节，并已发展成为一项集旅游观光、传承文化、休闲娱乐等为一体的活动。站在高岗上，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可以兼得，痴心的姑娘和多情的情郎也都可以尽情追求，这条长岭岗承载了当地人太多的浪漫与风情，也难怪有人说：当地人的精神世界一半在甘囊香，一半在长岭岗。

　　四

　　长岭岗还塑造了家乡人的气质和灵魂。长岭岗是一座灵山圣地，自然藏龙卧虎、人才辈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守护着、建设着自己的家园。

　　如今在长岭岗上还残留苗族祖先抗清的残垣断壁，当年的苗家勇士们在此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抗击来犯之敌，像长岭岗一样守护着这片土地。比如，宁公、磊公兄弟因抗清而壮烈牺牲，头可断、血可流，他们的脊梁有如长岭岗一般，宁断不弯腰，誓死不屈服。“天丝公”莫祥磊、“虎眼公”腊娄鲁等先辈组织乡民击毙来犯之敌，而保全家园。他们的故事激励着一代代苗家好儿郎走向抗日战场、解放战场、抗美援朝战场和自卫反击战场，用壮志豪情和热汗血雨，去续写苗家男儿爱乡报国的新篇章。

　　从长岭岗走出来的苗族著名作家伍略，本名龙明伍，是这一方水土文人的代表。作为一个热爱自己家乡和民族的苗家人，他深情而博爱、勤学而多才，从1956年开始文学创作，一生共创作小说、戏剧、散文等作品300多万字，先后获三次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当他发表自己的第一篇小说《曼朵多曼罗花》时，用的笔名是“伍略阿仰尤”(即“长岭岗伍略”之意)。他后来的小说《九头鸟》《虎年失踪》《潘老岩》等，都取材于长岭岗一带的故事与传说。在长岭岗内外名声大噪的龙荣茂则是苗家歌师中的传奇人物。他天生具有现编现唱、机智灵活、风趣幽默的本领，往往歌曲一经编唱出来，便迅速在远近苗乡风传，至今人们仍在惋惜他早逝的生命和传颂他经典的歌声。

　　五

　　长岭岗在给予家乡人诸多便利的同时，也有让我们感到难受的时候，成为多少年来家乡人的一块心病。这时候遥望长岭岗，只觉得它遮天蔽日、隔山界水、冰封雪冻、峰回路险，使人望而生畏，行而惊魂，感到心情复杂而沉重。

　　过去长岭岗山高林密，猛兽横行，危及人们的生产生活。我爷爷小时候和曾祖父在山里听到虎叫，惊问是什么声音，曾祖父就哄他说是村里人在林子里锯木头。曾祖母一天晚上出门倒洗脚水，碰到一动物，以为是哪家的狗，细看竟然是一头豹子。至今村里人遇到娃娃爱哭，也经常会拿“不要哭，老虎来了”来哄一下，往往轻易就达到效果。

　　长岭岗不仅遮住了这里的人们眺望外面世界的视野，还阻挡了山外的人们投向这里的目光。村里人种田种地要翻越又高又长的岭岗，从年头忙到年尾，也未能有效解决脱贫致富的问题。过去村里的学子，比如上世纪60年代以前的人想要读书，就必须翻越这座长岭岗去麻江和都匀上学;后来乡里办小学附中，长岭岗那边的学子又要大清早翻山越岭而来，下午放学后还要摸黑翻转回去，翻越长岭岗的时间不比读书的时间少。

　　长岭岗内外的亲戚也因为路途艰险而缺少往来，很多远嫁的姑妈难得回家探亲访友。过去有一个老伯妈几十年未能回娘家，就有人写诗感慨：隔断一条岭，相看若比邻。长年不走动，浑似异乡人。

　　即便再美好的姻缘也要接受长岭岗的考验。我小时候听母亲讲过一个阿婆年轻时远嫁到我村来的故事。据说她家是在都匀那边，跟我村的一个阿公恋爱之后，就逃嫁过来。那时的交通不便，他们经过千辛万苦才走到长岭岗的西面。当抬头望见矗立在眼前又高又大的长岭岗，阿婆被惊到了，路途的遥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这长岭岗更是她生命难以承受之重。阿公用尽浑身解数，才牵着她的手走到半山腰，她却再也不愿意，也没力气往上爬了。在阿公濒临绝望的时候，突然抬头看到在夕阳的映照下，满岭的杜鹃花开得红艳艳，像是特意来迎接这一对远道归来的亲人。阿婆也被这壮观的繁花景象所震撼，她努力走上前去，接受阿公在前面采下的花束。阿公又赶忙跑上前去，采下另一束更大更美的花，向阿婆不停召唤，于是她又慢慢地爬上去……就这样，他们最终爬上了长岭岗，看到了山下炊烟袅袅的家园。

　　六

　　小时候，望着高大绵长的长岭岗;长大后，念着贫穷落后的长岭岗;而如今，恋着深情博爱的长岭岗。长岭岗是一幅自然创作的神奇画卷，是一篇祖先写下的神圣诗篇，是一方我们魂牵梦绕的神往之地。它对豺狼森严壁垒，向朋友敞开怀抱;它磨炼着英雄的意志，孕育着美人的风韵;它考验着爱情的坚贞，也见证着友谊的真挚。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已走出了长岭岗，现在却发现自己从来就未曾离开。虽然我们对长岭岗也有这样那样的慨叹，但又爱又恨，不离不弃。那些新愁旧怨就如同岭上来来去去的云雾，散去了长岭岗还是我们心中的长岭岗，这是我们梦想开始的地方，也必将永远牵引着我们遥望的目光。

　　小时候遥望长岭岗，感觉它是我们小眼界里的大世界;现在遥望长岭岗，感觉它又成了我们大眼界里的小世界，但它却依旧横亘在我心中，即使没有三山的壮美、五岳的奇观，却时不时地进入我的梦中，神秘而美丽、温暖又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