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离开这座我熟悉的城市时,疾驰的高铁让眼前的事物陷入模糊,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却又在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真正应验了余华的那句话:“人只有真正脱离了故乡,才有了故乡的概念,才成为有故乡的人。”
凯里虽然不是我的故乡,却是我认知开始的地方。我爱这座城市犹如爱自己的故乡,它给予我的营养,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部分。
我对这座城市的初印象,是整齐街道的红墙素瓦,是整齐的道旁树以及伫立河岸吐着烟的烟囱。因为外公是水泥厂员工的缘故,我们一家得以离开故乡,安顿在水泥厂分配给外公的房子里。我记得我们一家是从一堵高墙下的一个被砸开的洞,开始城市生活的。那堵高墙犹如城市与农村的分界线。
印象中外公喜欢穿一件藏蓝色的军大衣,他终日守在一口烧得通红的火炉前,添煤保证火炉充分燃烧是外公的工作。我常常与母亲去给外公送饭,于是便有机会到水泥厂周边去捡铁球和吸铁石。在那个年代,吸铁石是相对稀罕的“玩具”,是可以拿去向小伙伴们炫耀的资本。每每抬头看见正吐烟的烟囱,我就会想起外公猫着腰蹲在那口燃烧得通红的火炉旁的样子,那口火炉见证着他的青春年华。外公过世时,我因在外求学而错过了与他老人家的诀别。大学毕业后,当我再回到水泥厂,试图通过那口火炉找回关于外公的零星记忆,可一切都已变了样。那口烟囱和我的外公都已不复存在。
如果说水泥厂是我城市生活的起点,那么老街就是我城市生活的跑道。它加速了我的成长,见证了我的青春并容纳了我瘦弱的身体与贫瘠的灵魂。
为了生计,父母把家安在老街的菜市场里。菜市场像个大染缸,什么人和味都有。有熟食的香味,鱼腥味、下水道味甚至是因为人流拥挤而散发出的汗臭味。你根本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也记不清他们的长相,一切就像一场电影那样一闪而过。
童年印象最深的,便是在无数个被汗水浸湿的夏日清晨,醒来听见缝纫机与地面碰撞出的哒哒声,看见母亲坐在缝纫机旁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那是童年听过最美的歌谣,那幅画面是她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耕耘,那歌谣里有她对未来的希冀。
屋外嘈杂的贩卖声,是我对生活的初印象。一直觉得所谓“远方”,一定是以生活为基础的。真正的自由,是参透了生活的真相仍在捧着火热的心在其中行走和忙碌。
我们租赁的店铺位于老街中端靠近一商场的地方。母亲是做苗装生意的,每一次放学回家路过那些店面,活像走进一个五彩纷纷的世界,卖绸缎的,卖银饰的,卖雨衣雨鞋的,卖鸟笼的,卖竹编甚至卖种子和老鼠药的,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偶尔看见银匠们拿着铁锤对着一块烧红的东西敲敲打打,不禁被吸引过去。那银子像他手里的橡皮,想让它变成什么形状就会变成什么形状,人们围观的时候,他敲得最为卖力。那烧红的银子一过水,瞬间变成银白色。定型后,银匠又在银片上雕刻百灵鸟、蝴蝶、鲜花等图案。在人们频频称奇时他弃人群而去,大家在不满与遗憾中逐渐散去。小时候我并没有深究那些图案象征着什么,只单纯地喜欢那白花花的银铃发出的清脆声响。当我穿着一身银饰出嫁时,我才知道,那银圈上雕刻的是龙凤、祥云,象征着美满与吉祥。
绸缎店里,常常聚集着一群喜笑颜开的姨娘,她们三五成群,穿过破旧的老街,去绸缎店里量一件合身的衣裳,参加芦笙会或宴席。苗族向来是有仪式感的民族,她们会用香灰对着镜子整理掉鬓边多余的毛发,用红纸当作口红胭脂,用牛角装满美酒唱歌迎客,甚至对着月亮跳起板凳舞。于是母亲每每对着镜子开始整理鬓发时,我就知道母亲又要去走客或参加芦笙会了。
看着母亲和姨娘她们脸上的胭脂,我第一次对女人这个词汇有了概念,那抹红犹如斑斓的梦。
都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当我们搬离了老街后再回到老街。颇有一种参观的情愫。我发现自己与老街建立起了新的情感,我可以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去感受与触摸它。“置身事外”仿佛更能触碰它的内涵。我更关注的是鸟笼的贩卖方式、芦笙背后的故事以及老街外围的建筑。
建筑是活着的历史,老街作为凯里的发源地,犹如这座城市的心脏,带着温度始终平稳地跳动着。
十多年来,经济的快速发展让许多地方变了模样:绿树成荫开满野菊花的鸭塘、原本一片荒芜的棉纺厂如今都变成了极具现代气息的小区;小家碧玉带着些许诗意的三棵树,也由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长成了亭亭玉立的银绣姑娘。
而老街,这位因经过岁月的洗礼而变得颤颤巍巍的老者,见证着城市的变化与发展。电商的崛起,让那些身着苗装的姨娘登上了更大的舞台,让那濒临灭绝的芦笙又奏出动人的声响,甚至那名年轻时弃人群而去的银匠,如今和他的后代通过直播将苗族文化传递得更远。但无论时代怎样变,他们的根在这里,他们身体里始终流淌着老街血液。
一代又一代的凯里人,沿着先辈们的足迹,继续开拓与成长。
作为一名在凯里长大的异乡人,作为城市变迁的见证者,我无疑是幸福的。我对凯里的情感,犹如我对人生的体悟:深情又淡然。有些事也许只有在你已经淡忘的那天,才能重新出发和抵达。
此刻的我乘着高铁回到了自己工作的城市,即将开启不一样的生活与忙碌。凯里于我而言犹如一个将信将疑的梦,真实又虚幻。它是我的精神家园,我的另一个“远方”。能够在无数个黑夜或清晨间折返,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