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里小高山,或许可以叫亭山,这小而不高的山上竟有五座亭子。
从这五座亭子,我记起了欧阳修和苏轼的两篇文章。一篇是多数人耳熟能详的《醉翁亭记》,里面的名句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另一篇是《喜雨亭记》,讲的是苏轼在陕西凤翔修一座亭子,亭建成时天公泼雨,苏轼喜不自禁就将亭取名为“喜雨亭”,并在文章中备注“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
读了这两篇文章,我想当然地以为每座亭子都有一个故事。如若这样,那小高山的故事真是太多了。出于这样的好奇,我去小高山数了几次亭子,生怕漏掉一座。
若沿着公路登山,转一道急弯后就可以看见第一座。亭子坐落在一块小坝子的临坎边缘,亭高三层,六角攒尖顶结构,俯瞰凯里。由于周围没有遮挡物,倚立亭子边缘的护栏向前看去,最先撞进眼帘的是脸盆大小的金泉湖,迅速迈过金泉湖后就是秀气的苗岭明珠凯里主城区,穿过不大的城区一直向西,则是“黔阳第一名山”香炉峰。若是能分身瞬移,从香炉峰、凯里城、金泉湖某点立即往回望,几处眼神在不同的空间坐标交汇,那短暂交汇过后落在亭子上的眼神一定会悲喜交加。先是喜,远远望去,这座亭,亭之上的这座山,山亭相融,亭藏于山,山藏于亭,倒有点名山宝刹的感觉。但随着眼神回撤,亭变小,山变小,这坐落在热闹场边上的小亭小山,遗世而独立,又不免生出些孤寂落寞的情绪。
若顺着阶梯向上爬,在夏季丰水期会经过一条小溪,小溪左前方不远处会看见一条白色的细腰带,咚咚的自上而下,应该也算是瀑布吧。在小溪与瀑布右边成斜三角的地方,便矗立着一座亭。亭子是四方亭,混凝土浇筑,体态丰腴,气闲神稳。要是一个人坐于亭中小憩,或是二三知己在里面说天谈地,在夏季,临近亭子处,泉水咚咚,溪水潺潺,在这小小的山谷之中,一阵莫名的风从山谷的缺口款款而来,加入进寂寞的场域或兴奋的氛围,则孤寂的人会眼睛微睁,似有所寻,后又神清气爽,倦怠忧思顿消。热烈的人则会逆风回望,继而仰天长啸,更加喜笑颜开。在冬季,亭中停留的人会少些,这不是说亭子只在夏季有妙用,若是一个敏感细心的人,周遭由堆绿叠翠变为萧索相拥,天地肃杀,荣枯立转,而亭子却岿然不动,这其中难道就没有智慧?
另外三座亭,都是上文这座四方亭的复制品。两座掩藏在山腰,一座屹立于山顶。这三座亭,我也到过多次,只是之前具不是为清算的目的而来。亭子的柱子上,皆有歪歪斜斜的字迹,“某某到此一游”,料想是不谙世事的小学生或中学生模仿孙猴子所刻写。有时,在山顶的亭子也能碰到几个闲人在里面描画写生。对于画画的到亭子里来,我一点也不觉得稀奇。小高山四围的风景和这几座亭,随随便便往画纸上一躺,对于那些经年累月未亲近大自然的人来说都是一幅清丽风景图。让我流连驻足过的是一个斜挎着吉他的男青年,约莫是大学生的样子,留着长发,扎着马尾,很有点文艺范。他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左腿搭在右腿上,右手拨弄琴弦,歪着头闭眼哼唱。我的到来,我的停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他的那种陶醉,是我这个于音乐无半点细胞的人无法揣测的。但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说,我喜欢那种感觉,那种仿佛跳出了名利场、跳出了油盐柴米酱醋茶的羁绊,陷入了自我的深沉放纵。周作人有句话于我很受用,“我们于日用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必须宣言,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觉呀。
这些或许能成为这几座亭子的故事,像醉翁亭和喜雨亭那样。但我又不得不唏嘘,这些偶然的美好断不能阻止这些亭子悄然的落败。
五座亭子,以那座三层六角攒尖顶的最为壮观,也最为衰败。墙体斑驳,楼梯坍毁,檐瓦脱落,如一位门齿稀落的老者,又似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对于它的故事,亭子外有一石碑,刻着“瞭望塔”三个大字,和某某单位以及二00六年十月的字样,其他的已不可考。这多少显得有点单薄,关于亭子的来源与经历,不免又让我将它与醉翁亭和喜雨亭再作对比。那两座亭建成后是全民相庆,是物质贫乏下的精神富足。而这座亭,乃至另外四座亭,是物质极大改善之下的一时兴起,是建设图纸之上的点睛之笔,是在没有精神需求之下的物质先行。而如今,物质无精神强筋健骨,已然速朽速烂。而精神眼见物质腐烂得这么迅速,也愈加不珍惜,愈加糟践或冷眼旁观。精神之于物质,物质之于精神,竟如此的泾渭分明!
我知道,在时代的大潮之下,现如今能随心所欲者少之又少,身不由己者比比皆是,这个中滋味不是三两句清辞丽语所能道明说清。但精明的你,愿意在这个或那个闲暇的时节去小高山上看下这五座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