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清水江畔苗寨,时闻枫香。村头寨尾,最多的是枫木,最古老的还是枫木。
枫木是苗族人心目中的圣树,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图腾,也是一个民族的文化认同和族群生命力的象征。
我们的祖宗从东土而来,一路倒插枫木,择适而居。来到苗山苗岭,延续了一个族群的梦想,也书写了一个民族的情怀!
我用二十年的时间,沉淀了一个名词:“枫木情结”。
远古时期,苗族先民便在流传至今的《苗族古歌》、《苗族史诗》中唱道:“枫木是万物的始祖”。几千年后的某一天,我在黔东南锦屏县找到了一个鲜活地、潜移默化地传承着苗族先祖图腾崇拜“枫木”的苗寨:瑶光寨。
三板溪水库尚未兴建时,清江水一路欢歌一路奔流,从凯里到锦屏,下沅江,入洞庭湖,汇长江。
从锦屏县城出发,乘木船逆清水江而上,不到五十公里,便来到了一个叫“瑶光”的苗寨。瑶光寨每年都以盛大的方式,欢度一年一度的“枫树粑节”。
在河口码头下船后,抬头望去,在万仞绝壁陡坡上依山傍岭而建的瑶光寨,村头寨尾,井边路旁,到处都能见到参天的枫树群,整个寨子都深藏在茂密的枫林中。可以想见,秋天时节,万山红遍时,夕阳下的瑶光寨该是怎样的一幅绝美画面!
沿着青石板路攀援,进了瑶光寨,便听到当地人唱起了“枫木谣”:
“枫树枫,枫树落叶满地红。枫树插到后龙上,五谷丰登万年长。”
“枫木树上叶三角, 鲤鱼身上穿绫罗。风调雨顺家家富,儿孙满堂代代兴。”
在瑶光寨过枫树粑节,我们看到家家打糍粑,户户上山折枫木枝,吊脚木楼飘出酒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随便走进一户农家,可见堂屋神龛上放着两个大糍粑,粑上插枫枝,每枝分三杈,每杈插上四个红红绿绿的小糍杷。
寨老告诉我们,三杈枫枝共12个小糍粑,表示一年12个月风调雨顺。两枝枫枝共24个小糍粑,代表每年24个节令吉祥如意。
一支枫枝,点缀以糍粑,俨然已成寄托一个族群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枫木情结”的延伸。
……
瑶光寨一年一度的“枫树粑节”盛典前,最神秘而庄重的一个仪式便是祭树。
寨后那株古枫木,据说是倒插而后存活下来的。天还没亮,沐浴更衣之后,寨老们便陆续汇集到古枫木下。
摆上糍粑,行叩拜礼。而后遥望东方故土家园,仰望生命升起的地方。主祭人以唱代念的祭词,穿越凝重的空气,似乎可以到达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碗酒敬向脚下的土地,……
整个祭树仪式,寨老们都肃穆不语,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对生命起源的敬畏和对祖宗的尊崇。
离开古枫木很远后,寨老们才开始抽烟、交谈。
天亮后,袅袅炊烟从苗寨中飘起。此后,便陆续有三两妇人挎竹篮而来,摆上糍粑。祭毕,妇人们许愿祈福家人平安后,便把自备的红布带扎在古枫木上。
这样的场景,延续了一整天。
一天下来,古枫木也便成了披上红布的树。
这一天,整个苗寨都在以一种庄重的方式与先辈对话。
……
我在一位名叫姜述熙的老人家中,与其挑灯长谈。
姜述熙是一位瑶光寨中有文化且对村寨历史如数家珍的老人。我所在的文斗寨与瑶光寨一衣带水,语言文化皆同,因而我们呷着米酒,相谈甚欢。
那枫香酒(用枫叶汁和大米酿制而成),浓烈而醇厚。
我们谈到了瑶光寨苗家人为何如此崇拜敬仰枫树。“瑶光寨为什么不过‘杉树粑节’、‘松树粑节’,而偏要过‘枫树粑节’呢?”
老人讲述说,“瑶光寨祖先长途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时,在后龙山上倒插一株从故土带来的枫木,并许愿:若这株枫树能存活,就在这里长期定居,结束长期迁移的漂泊生活;如不能存活,则马上迁走。后来,这株倒插枫树居然生根发芽活了下来,先祖们就在此定居,生息繁衍。后人为纪念枫木,每年用枫木粑来祭奠祖先,形成了今天的‘枫树粑节’!”
谈着谈着,老人醉了,我也醉了。
夜深人静醒来,我打开随身带来的一本书《中国苗学》,书中有这样的诠释:……对于枫木,黔东南的苗族是顶礼膜拜的。 为什么?因为枫木树与蚩尤有关。《山海经·大荒南径》载:“大荒之中,有宋山者,有赤蛇名曰‘盲蛇’。有木生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谓‘枫木’。”书中又云:“苗族先民认为,包括人在内的天地万物都起源于枫木,人类的始祖姜央是直接由枫木所生的‘妹榜妹留’,即蝴蝶妈妈产生出来的。”
“其实,瑶光寨苗家人只是继承和发展了苗族人民的枫木图腾而已”。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第二天清晨,我走出姜述熙老人家,在一棵古枫木树下,看见一只只蝴蝶从枫木树飞出,舞动着美丽的身影……
蝴蝶的家,是不是就在这枫木树上?
……
我在“枫树粑节”中注意到一个文化现象。
几位衣着与清水江流域苗族服饰不同的苗族姑娘在节庆盛典中翩翩起舞。一问,方才知道是来自榕江小丹江畔的一个叫“岑最”的苗寨的姑娘。
原来,在瑶光寨现居族群中,有一支后来又转迁徙到岑最苗寨,直到二十世纪末,方才联系上。这些来自岑最苗寨的姑娘,即是应邀前来共庆“枫树粑节”的。
后来,我专程到岑最苗寨作过田野文化调查。这一迁徙历史得到了当地寨老的认同。
岑最苗寨部分人家与瑶光苗寨虽然同系一支,但语言、服饰、习俗却已有殊异,这是文化发展中的必然。但在“枫木情结”上,两寨却有着共同的认同。
在岑最苗寨“姜家大哥”家喝着醇香的米酒,我的脑海中浮现的是瑶光苗寨“枫树粑节”上翩翩起舞的岑最姑娘……
“开枝散叶”,是枫木文化,也是“枫木情结”的美丽史话。
又一个深秋时节,正是瑶光苗寨枫叶火红的时候,我在图书馆读到苗族《古枫歌》,歌词古朴而直白,诠释了一个族群对枫木的情结。
“远古那时候,山坡光秃秃,只有一根树,生在天角角,洪水淹不到,野火烧不着。那是什么树?那是白枫木。”
“枫木在天家,枝桠满天涯,结出千样种,开出百样花。各色花相映,天边飞彩霞,千样百样种,挂满树枝桠。”
枫木,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树种,只要具备生存条件,即便倒插也能存活。
瑶光寨《古枫歌》、一年一度的“枫树粑节”,既是一种“认祖归宗”,也是一种文化认同,以及传承和延续。
几经辗转,历尽艰辛,最终在枫树倒插能存活的村寨落脚,繁衍了族群的梦想。十几代、几十代人后,东方故土的印象逐渐模糊了、远去了。在没有、或者失去文字的传承后,碎片似的族群记忆,在米酒的烧灼下,在歌舞的陶醉中,淡去了,老去了。
因而,瑶光寨鲜活的“枫木情结”,已经成其为一种今天难得一见的族群迁徙文化。
“枫木情结”,是一种图腾,也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更是苗族人从不放弃的族群精神的集中体现。